「特製沙茶羊肉炒飯好啦!」胡來海產店內,胡老闆扯著他慣常的大嗓門喊著,刑從角落的座位起身,挪動身子穿過擁擠的座位排列,去端那盤熱騰騰的炒飯。
這間座落在桂林街的老店,除了水箱內一隻隻生猛活潑的海鮮,也賣些全然不搭軋的飯麵快餐,有人拿這些事與留有一把大鬍子的老闆窮抬槓,老闆也只是大笑:「自個兒的店,就隨意胡來嘛!」
更胡來的是,儘管客人時常絡繹不絕,胡老闆也從不請人幫他打理,客人必須自個兒拿櫃檯上十來條抹布之一,收拾桌上前一群客人留下來的狼藉,將碗盤丟進胡老闆那小小工作區的洗碗槽裡。胡老闆永遠留在那裡,大火快炒出一道道風味獨具的好料,大聲唱出菜名,而客人們,還是得乖乖自己去將菜端回桌上。
這般胡來,仍舊養出了群如家人般的熟客,每當人們走進胡來海產,聲量就要大上兩倍,彼此呼來喚去,擦桌捧菜,氣氛還沒坐下就先熱絡了。你會發現這世界有許多規矩、禮數、顧忌,其實人與人之間都不想要,所以來到這間沒規沒矩的胡來海產,人便自然地自在了。
刑拿回他二十年來堅持不變的老菜色,坐回堅持不變的老座位。那是個角落的位置,一個人在這坐下,就等於背對著整座熱鬧店面與城巿,只能盯著牆角那台小電視,相較於一群群把酒言歡滿場胡鬧的其他客人,刑就活像個自閉兒。
這裡原是胡老闆閒暇之餘,嗑些小菜看看電視的地方,但刑老愛坐這,胡老闆也就由他,那高大沉默的黑色背影,就成了二十年喧騰老店裡,饒富趣味的景緻。
蒜頭、沙茶、羊肉三者濃烈獨特的氣味,在刑不停咀嚼的口中散發瀰漫,他盯著電視螢幕,正在收看一個談話性節目,節目名稱古怪,叫「兩千三百萬種議題」,似乎是取個人人有議題的意味。現場邀請了各方學者名嘴,還開放觀眾call-in,正在為了「死刑是否應該廢除」的議題展開激烈論戰。
刑今天執行了一場死刑,在那之前更多。
支持死刑那方拉開了嚇阻犯罪與社會正義的大旗,並精心準備了一段說明被害人是如何如何善良優秀,犯人又是如何如何殘忍的紀錄影片,並佐以被害人家屬於法院前哭訴還他們公道的新聞片段,讓人不禁又是憤慨又是鼻酸。
反對方則以復仇行為本身不可取反擊,個人殺人違法,為何國家殺人合法?加上冤獄的可能、國家濫用死刑的可能、死刑存廢與犯罪率在統計上無關等等,以實務與理性層面冷卻了方才被正方挑起的熱血。
刑德威緊著眉頭,一面持續咀嚼,一面聽著。大多數的時候,他並不會如此專心的留意電視機傳來的聲響,但退休刑警與法警的背景,使這個議題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吸引力。
當年他在台北地檢署,私底下有個「刑天」的渾名。就算十多年過去,有時閉上眼睛,看守所刑場內的陰暗牆面、手中九二手槍的觸感與重量、受刑人模模糊糊的抽咽聲與,血漫開的氣味形狀,還是會鮮明的浮現在腦海中。
人的記憶有時就是這麼不可思議,這麼長的時間,足夠模糊掉妻兒的輪廓,卻牢牢記得那些不堪的畫面。
「殺人,是一種中立的行為,本身並不罪惡。懷著惡意殺人,就是惡;懷著善意殺人,就是善;殺善人,就是惡;殺惡人,就是善。」在開生平第一槍之前,李隊長要他回家,先將這段話唸過一百遍。
這段話,他唸了超過百萬遍。殺人的時候唸,不殺人之後,依然不斷的唸。
「殺善人是惡,殺惡人是善,殺善人是惡,殺惡人是善,殺惡人是善……」
從他開第一槍起,他臉上的殺氣就再也沒有消散過。
人們都叫他「刑天」。犯人這樣叫,同事也這樣叫。其他的法警們最愛找他換班,請他幫忙「送」。他從來沒有拒絕,就算他知道了除了找他換班,根本沒有人願意和他往來,但他從來沒有拒絕。
「該死的人就讓他們去死一死啦!我不想花我的納稅錢去養他!」台南張先生。
「我不喜歡殺人,但不覺得應該還被害人家屬一個公道嗎?」桃園方小姐。
「死刑廢不廢不是重點啦,只要有錢就算殺了人也辦不了他。」台北黃同學。
Call-in進場的意見五花八門,但沒有人提到執行死刑的人。
人們都以為他冷血、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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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再度穿越人群,從冰箱內取出一瓶瓶裝台啤,回到座位上斟滿。平時他並不喝酒,殺了人才喝。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特製沙茶羊肉炒飯上,說是特製,其實也就是多加了許多大蒜罷了。刑德威吃完最後兩口,電視響起新聞播報的開場樂。
「現在為您播報整點新聞,」女主播以甜美的嗓音與加重的嚴肅口吻唸著新聞稿:「警方於稍早接獲一名清潔婦人報案,擎陽企業董事長楊廣成,於自宅中舉槍自盡,據該名清潔婦人表示……」
刑德威靜靜的將該則新聞看完,喝乾啤酒,打了個酒嗝。他將錢放到櫃檯老地方,走進寒風之中。西門町的燈火正盛,卻沒能驅趕他滿身的夜色。
□
「啥?退休刑警?」信義分局內,一名警員邊啃著燒餅油條,邊口齒不清的和身旁另一名警員閒聊。這兩人體形上的差距,不禁使人聯想到資源分布不均這類的詞彙。
「昨晚刑事警察局一位小隊長打來的,說他今天會來問一些關於楊廣成自殺案的事情。」乾癟的警員邊整理手邊的文件邊說。
「靠,這也管太寬了吧?你也這麼乖乖的幫他理資料?」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這就叫奴性啊,狗奴才。」肥壯的警員射出手中的包裝袋,卻在垃圾桶邊緣擦板。
「人民的公僕嘛。」
「汪汪,小白,去幫我把垃圾撿回來。」
乾警員回了肥警員一枚中指。就在兩人一搭一唱之間,刑德威走進了信義分局大門,他臉上的陰鬱神情與肅殺之氣,很快就吸引了幾名員警的注意。眾人不約而同的盯向他放在黑外套口袋裡的手。
「我想請教關於楊廣成自殺案的幾個問題。」來人開門見山。
「就是你啊……」肥警員一臉油滑的上下打量著他:「怎麼?你是楊廣成的朋友?黑的那邊還是白的?」
刑德威鐵著一張臉,彷彿肥警員只是團油膩,且基於禮貌應當全然忽視的屁。
這下肥警員一把火就上來了,他刻意大起嗓門:「我在跟你說話……」隨後聲音突然就小了,像是放了第二個屁,遭人怒視而心虛尷尬的可憐蟲。
眼前這名年屆半百的男子,正是怒視著他的人,雖然僅是一睨,但已足夠將「這傢伙不好惹」的印象烙在心底。
他只想聽問題的答案。
乾警員趕緊插嘴打圓場:「這裡有相關的資料,你可以翻翻。」他遞上一份資料夾,轉過頭安撫悻悻然坐回位置上的肥警員。
刑德威迅速的檢視那份檔案,那是一份標準表格,清楚記錄關於案件各項資料,不知從何時開始,每當閱讀這種資料時,他都會有一種怪異的想法浮上心頭。
當楊廣成活著時,我們是這麼認識他的:擎陽企業董事長,54歲,專營通路行銷與公關事業,但在業界有些認識的人都知道,楊廣成年輕時的黑道背景,並沒有因為他的事業成功而洗心革面,反而是他事業背後莫大的助力。黑白通吃、政商關係不單純,還涉及數起非法圍標案,甚至被懷疑與幾起重大暴力刑事案件有關,但每回都以證據不足收場,是個令警界、商界及政界都相當頭痛的人物。江湖上,人稱「楊老虎」,雖然私底下叫他「楊老狐」的居多。
但當他死了,我們便用另一種方式認識他:楊廣成,五十四歲,一百七十六公分,八十三公斤;死因──以私製九二手槍飲彈自盡,子彈貫穿腦部,當場身亡;陳屍地點──尊寶大廈七樓自宅客廳沙發上,斷定為第一現場;判定死亡時間──二十一日下午兩點至三點之間;發現時間──晚間七點四十分;發現人……
「這些新聞上都有,我想知道新聞上沒有的。」刑德威將資料遞回。
「比如說?」乾警員有點緊張。
「比如說是不是密室謀殺案、有沒有內定的嫌疑犯或是什麼神祕疑點之類的吧,大偵探?」肥警員在一旁插嘴,視線故意投向別處。
「都可以,知道什麼就說。」
「就是自殺嘛,我們都已經準備結案了。」
「這麼快?」
「對,就這麼快,我們很忙,你知道台灣一年有幾起自殺案嗎?老兄,你自己也當過警察拜託有點sense好不?這種一看就是自殺的案子,不馬上結一結,很快就會堆得和山一樣高啦。」肥警員語氣不耐,但自始至終視線都盯著牆上的警徽與「廉潔效率」四個大字。
刑德威依舊站在原地,聞風不動:「槍枝來源呢?」
「號碼被磨掉的九二手槍,無法斷定來路,雖然本身是台灣研發的,但近年來大陸走私槍枝中,也有許多仿製品。」乾警員趕忙回答。
沒有鑑別能力啊……刑德威心底嘀咕,雖然還是有對於槍枝具有辨識力的人存在,但台灣警察因國內槍枝犯案並不普遍,對於槍械的相關知識明顯低落,也因來源多是地下管道,追查上反而困難重重。
不會有收獲的,昨天在電話裡,小蔡就這麼提醒過他。
「刑哥,幫你打通電話當然是沒問題啦,但你也知道楊老狐那傢伙,別說什麼仇家了,光是我們刑警局就一打人想斃了他,現在他自個兒死透了,大家皆大歡喜,會有誰想查他?」
「我知道,就是問問。」
「昨天李警長有來找我,還有聊到你。」
「李警長?喔,你說李隊他老人家。」
「是啊,他也退了,聽說你比他早退,他還很驚訝呢。我說刑哥,既然對案子還這麼有興趣,當初何必那麼早退?」
「人老了,累了,不想玩了。好了,不和你婆媽,先掛了。」
「記得,別抱太大的期望。」
他知道,不會有收獲的,但沒有收獲,就是好收獲。
見刑德威又陷入沉默,乾警員神經緊繃的補充:「管理員沒有看見可疑的人物進出,門鎖完全沒有破壞的跡象,槍上除了死者的左手指紋外沒有其他痕跡,房內的保險箱被打開,有一層是空的,但研判該層便是槍枝的存放地,所以也排除了強盜殺人的可能,至於仇殺或其他可能動機……」
「說這麼多幹嘛?就說是自殺了,自殺的意思就是自己把自己殺死,犯人就是那個坐在沙發上嘴巴變得很通風的傢伙,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但聽完乾警員的話,刑德威的臉色卻突然變了:「左手指紋?」
「死者是左撇子,查證過了。」
「大偵探還有什麼問題嗎?」肥警員原本打算如此挑釁,但話還沒說出口,自動門已經打開,黑衣男子默默步出了信義分局,留下乾警員鬆懈的一口氣與肥警員滿腹的牢騷。
他的收獲已經夠多了。
□
出了信義分局三張犂派出所,刑德威沿著松仁路往北走,雖然今年的冬天據說是個暖冬,但寒流的威力還是讓他意識到身上外套的防禦力不足之處,他只能縮緊脖子、加快腳步,試著爭取一點自產自足的溫暖。
過了新光三越左轉忠孝東路,巿政府捷運站雖然沒有威力十足的暖氣,但至少阻擋了寒風。這實在是相當令人不自覺依賴的設施,刑德威每回搭乘捷運,都會想起自己開始殺人的時候,正好是捷運開始動工的那一年。
大部分的事情在台北都發展得很快,好比方才才路過的信義計畫區,抬起頭便能望見的台北一○一,動工也才是大約十年前,開始營運不過五、六年,卻已經是屬於這城巿不可抹滅的印象,彷彿整座計畫區從來便在那裡一樣。
但有些事卻沒有跑得太快,就像他不當法警改考警察,工作地點由台北地檢署移到了距離沒多遠的漢中街派出所時,板南線都還未通車;等到他調到板南線另一端的刑事警察局時,悠遊卡才剛發行。對大多數他這個年紀的台北人而言,捷運的胎動與成長,正好記錄了他們一生中最單調、漫長的工作歲月。
捷運車廂緩緩開動了。刑德威的思緒也回到那晚尊寶大廈的七樓。
那扇門其實並沒有因為主人身上密布的江湖恩怨,而安裝上什麼特別的大鎖,住在這種高級大樓的人都一樣,他們從來不希望自己回家與出門的時候,還必須拎著沉重的鑰匙串重覆令人生厭的旋轉步驟,他們寧可相信大樓管理員與保全系統。
但不管楊廣成相信什麼都沒用,因為正是他自己為刑德威開的門。他搭著楊廣成的車進入地下車庫,避開管理員與登記簿,搭乘電梯直達七樓,然後隨楊廣成登堂入室。
「坐吧,想喝點什麼?」楊廣成從酒櫃中取出一瓶陳年威士忌及兩口威士忌杯,刑德威沒有回話,因為看來主人也沒打算給他選擇的機會,他默默坐到沙發上。楊廣成將東西放到桌上,又取了冰桶,幫刑德威與自己填上冰塊,斟滿:「乾。」
刑德威沒有動作,舉在半空中的酒杯有些尷尬,但楊廣成很快便用笑容掩飾過去,自顧自的喝起來:「人們都說刑警官是不茍言笑的鐵漢,鬼見鬼愁的『刑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好!」
他又兀自誇了幾句,然後話鋒一轉,談起了交易,他起身進房,從保險櫃中取出一把九二手槍──正確的名稱應該是台製T七五制式手槍──大剌剌的擺在桌上,豪邁的乾掉酒杯裡,已經摻了安眠藥的殘酒。
事後反省,刑德威其實他發現自己實在太粗心大意,如果案子的負責人能夠再認真一些,應該就會發現桌上有兩個酒杯、電梯監視錄影帶他隨楊廣成共乘的畫面(雖然他有刻意壓低帽子迴避鏡頭),發現這段時間其實楊有個神祕訪客。
然後便能再進一步找出其中一個酒杯之中,與死者體內殘留的藥劑,這起自殺案就明顯變得疑點重重了。雖然他早就猜到警界會是如何看待這樣一件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個人盡皆知、逍遙法外的惡徒,最終以良心發現的自殺收場,實在是喜事一樁。加之此人複雜的背景,如果真是起謀殺案,偵辦起來必然觸及無數敏感地帶,更會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自然便不會有人樂於去蹚這吃力不討好的渾水。
但他的計畫從來都更精細一些的,他有多年的辦案經驗,還曾一度因破案率第一受到表揚,不是有人這麼說嗎?想成為優秀的警察,必然要是優秀的罪犯。收拾酒杯這類能有效減少其他聯想的舉手之勞,他不應該漏失。他表現得就像是個自以為聰明的生手。
刑德威知道是什麼使他心煩意亂。楊廣成昏睡後,刑還需要打發一點時間,使楊可以睡得更沉一些。他好整以暇的起身,一面戴上橡膠手套,一面環視了這氣派的公寓,東西比想像中的更少,因為這雖然是登記在楊名下,且廣為人知的擎陽企業董事長宅邸,但為了躲避仇家追殺,楊的家人實際上都住在他處。
這裡,只是他「辦事」的房子,無論辦的是公事或是私事。這樣的地方,應該也用來藏些私房錢,或至少留些現金吧?刑德威沒有大肆搜索,因為想要同時有效率的翻遍這棟大房子,又不使它零亂得像海盜入侵的話,實在太花時間了,他直接走入楊方才取槍的房間,果然看到一個還虛掩著的保險櫃。
他打開保險櫃,裡面共有三層,最上面那層還放有兩枝七七式的黑星和一盒子彈,最底層則是一些契約類的文件,這些刑德威都沒有興趣。他從中間那層的兩疊千元現鈔中各取了一小疊,並摸走了兩條金塊,塞進外套口袋。
這樣這兩個月來,他的工作量與額外支出就算有了補貼。儘管楊老狐惡名遠播,他還是花了一些時間確認楊的諸多罪行,如此當他放線去釣肥魚時,這隻老狐狸因早有耳聞道上有人在打探,對刑手中握有某些重要證據的說詞,就更加深信不疑。
「我不要錢,要一些更難搞的東西,我要槍。」他在電話中談交易時這麼說。於是楊就自己乖乖的替他開門引路,並將戒刀送到行刑人手中了。
但就在他拿起桌上的槍,準備完成最後的階段時,他外套中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緊了緊眉頭,怎麼這般湊巧?這輕快的和弦鈴聲,是兒子打來的。他沒有接聽,但思緒明顯受到影響,他匆匆完成剩下的工作,將槍放上楊的右手,調整手指的位置,再塞入楊的口中,在《快樂頌》的伴奏下,扣下扳機,行刑完畢。
鈴聲停了。刑德威草草擦拭了可能留下的指紋,匆匆搭乘電梯下樓,大大方方的路過管理員面前,還胡亂的向他點了點頭。他知道這種高級大廈的管理員從來只會留意想進去的陌生人,走出來的陌生人,在職業道德上是不允許多瞄一眼的。
「怎麼了?」刑走過一個街口,放緩腳步,回撥電話,電話那頭應聲的是兒子翔俊,背後卻有前妻婉琳的怒斥聲。
「爸,你幫我和媽講啦,她不准我考警大。」
還沒來得及回應,婉琳搶過電話,刑感覺到一陣怒氣從話筒那端直衝而來,但那聲音卻突然靜止,一會兒後才說:「你聽到了。」
「嗯。」
「我希望這不是你的主意。」
「不是。」
「他說他想變成你,變成你……」婉琳的聲音突然由急促轉為脆弱。
「他不會變成我的。」
「你保證?」
「我保證,讓我和他說。」
翔俊接回電話。
「你會支持我吧?爸。」
「為什麼想當警察?」
「為了變得和你一樣,報導上說你是正義的化身,鬼見鬼愁的『刑天』。」
「那是報上說的,想當警察,第一件事就是學會不要相信報紙,」刑頓了頓:「至少不要全信。」
「這算是同意了嗎?」翔俊抓到刑的話柄。
「你當不當警察,我並不在意,但你必須知道,你絕對不可能,也不能變成我,明白嗎?」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
「我會做給你看。」堅決的聲音。
「你根本不懂『刑天』是什麼……」
翔俊打斷他:「我會做給你看。」
通話結束。
他在給自己找麻煩,他永遠在給自己找麻煩。
西門站到了。他下了車,從六號出口出站,步入徒步區。才剛過十點,平時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冷冷清清,過節的應景裝飾品隨處可見,花俏卻件件大同小異。這便是節日的意義,讓全世界在同一時間,掛上同一張面具,做同樣的事情。
刑德威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段路,在路邊圓環狀的座椅上休息。回想起前妻讓他感覺相當不好受,雖然他們離婚已經超過十四年了(還是十五年或更多?管他的),但她電話那頭的內容、語氣、態度,依然會對他造成影響。那是一種複雜的感受,不全然是傷是痛的,甚至其實對他產生一些安慰,但整體而言就是不好受。
而且在回想起這通電話之前,有更困擾著他的事。
「你不要再考慮了,這間沒外面看起來的那麼好。」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刑德威轉過頭,是一名女孩,長得相當清秀,垂紗一般亞麻綠色的直髮,臉上看不出上妝的痕跡,淺黃色的一字領上衣沒有花俏的圖飾,牛仔短裙黑絲襪,踩著樣式簡單的粉色平底鞋,看上去最多二十歲,雖然其實實際上可能大上許多。刑德威發現剛才自己是盯著一間「遠虹大飯店」在發呆。
援交妹嗎?這個時間感覺太早了。他沒有理會她,但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意識到,自己面對著hotel這件事。他挪動身子調整了自己的面向,女孩卻跟著靠了上來,淡淡的香氣不知是洗髮精或是香水,她的嘴幾乎要貼上刑的耳朵:「小緣知道另一家更便宜又不錯的地方,或是,要到小緣那兒也可以喔。」
刑德威知道自己起了反應,那女孩真的不錯,身材與臉蛋都沒話說,他本身也並不排斥性交易,但他現在沒有那種情緒。為了打發她,他只好開口:「我是警察。」
這句話以某種角度而言,並不算說謊,而且相當有效。女孩聞言果然身子一縮,上下打量了刑一番。刑知道很快她就明白自己不是說笑,因為他渾身上下確實都是警察味。
沒想到,她只稍稍移開身體,卻賴著不走:「所以,你在盯梢嗎?不對,你挪開視線了,所以你沒在盯梢。」
沒頭沒腦的女孩,刑德威想乾脆放棄,回住處一個人靜靜。但又覺得時間還早,他並不想就這麼將自己關在小房間,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更習慣像這樣一個人在街上的某處,坐著發呆打發時間,直到天色暗去,便去胡來海產擠上一擠。那間小套房,只是晚上過夜的地方。
「還是你盯的不是這間店?對,不然一下子就被發現了,你為什麼沒看報紙,平常不都這樣演?那你和小緣聊聊天嘛,不然你一個人坐在這裡,不管面向哪都很奇怪。」
或許他還是該回去,雖然氣溫應該會漸漸上升,但仍然有些寒冷,回家換件紮實一點的大衣,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身上有帶槍嗎?小緣在路上都會偷瞄你們掛在腰上的槍喔,可以借小緣摸一下嗎?」看來她是不打算放過他了。他其實可以對她兇狠的大吼,如同驅趕一條向你搖尾乞食的惱人野狗,但他並不想引人注目,中午用餐時間快到了,徒步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你家很漂亮嗎?」刑德威轉過頭看了小緣一眼,女孩的眼中帶著一種純然的好奇,沒有引誘,沒有防備,彷彿真的就只是想閒聊幾句,或單純的沉浸在自己假聊天真盯梢的遊戲裡。
刑德威向她描述了楊廣成的房子,他不確定自己的用意為何,或許只是迴避談論自己,或許是種虛榮的偽裝。女孩追問了更多問題,而他就用更多的故事包裝,他有的是黑黑白白、神神祕祕的八卦故事。
他感覺自己開始想要了,過程與其說是被挑逗,反而更像被融化。他將手放到了小緣的腿上,小緣看著那手,讀懂了刑的眼神。
他們去了那間更便宜又不錯的旅館,火熱的交纏放縱忘我,完事後,刑回味著女體的擺動與觸感,感覺自己表現得相當不錯。淋浴完的小緣留下了自己的號碼,收下了刑點給她的五千元,他感覺她值得更多,但她只收這個行情。
直到走出旅館房間,刑德威才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那些惱人的事情開始在他的腦海中運作,彷彿整個世界對他而言,是不幸、矛盾、痛苦、黑暗的總合。
現場證據顯示,在他之後,還有人進過楊廣成的公寓。
刑感覺到巨大的疲倦,時間已經過了兩點半,他還沒吃中餐,原想走去胡來海產,卻又覺得路程遙遠,他位於開封街巷弄內的小房間就在附近了,他想好好睡上一覺。他在便利商店買了兩個飯糰墊墊肚子,卻發現住處巷口那間賣大腸麵線的攤子更吸引他,什麼時候多了這個攤子?
事情總是不如預期,他嘆了口氣,轉進巷內準備爬上看來岌岌可危的鐵梯時,發現信箱裡有東西。
那是到處皆可取得的標準信封,沒貼郵票,應該是直接被放進信箱內,裡面則是張從記事本內撕下的橫紋紙,深藍色的點三八線條以一種出奇工整的筆跡──事後他才留意到,那是新細明體──寫了幾個大字。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
手機聲將刑德威吵醒,他抽出手摸索,眼角餘光瞄到牆上時鐘時針剛走過九。
「喂?那位?」電話那頭的聲音相當爽朗,屬於和藹睿智的長者。
「李隊,我是德威。」
「德威?天吶,多久沒見了。聽小蔡說你急流勇退,還想跟你聯絡呢。我剛剛才看到我家電話上的顯示號碼……」
李隊長是當年刑初任地檢署法警時的小隊長,是一手教導他所有該知道事情的恩師,也是唯一在任期內始終保持自然態度與其相處的朋友,更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會喚他「德威」,而不是刑天的人。
簡單的寒暄後,刑很快的進入主題:「有個忙,想勞煩李隊。我想查一個人。」
「誰?」
「吳興。我想知道他還在不在裡頭。」
聽到這名字,李隊聲音一沉,慎重起來:「遇上麻煩了?」
「還不知道,只是想確認。」
「沒事、沒事,不會有事的,」李隊安撫著德威,聲音恢復原來的溫和:「我會幫你問問。所以……你現在私下替人查案?」
「很少。我有做滿年限,可以領終生。」
「應該的,國家虧欠你。」
「也虧欠李隊。」
李隊微微頓了頓,換了個話題:「你聽說了嗎?四年沒『送』過了。」
「有關心。」
「你怎麼看這事?」
刑德威楞了楞,雖然關心死刑存廢問題有些時日,但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是支持或是反對。他動私刑,但不確定這是否代表自己支持死刑,因為有死刑,便有像他這樣的行刑人。
他想到離婚的前妻,想起兒子。
他知道美國某些州依然保留死刑,但並不是由特定的人執行,而是登報徵求三到五名自願者,他們負責按下眼前的開關,但哪個開關會真正啟動藥物注射裝置,則由電腦亂數決定。自願者的身分全程保密。
刑不知道,像這樣分散責任的方式,是否就真的可以讓人有所解脫。因為有時關鍵不在於人是不是自己殺的,而在於自己殺的,是不是該殺之人。
「殺惡人是善。」刑只如此回答。
「你還記得。」李隊彷彿在電話那端點了點頭。
「天天念著。」
「但怎麼知道誰是惡人?誰是善人?我到現在,都還會夢到那可憐的孩子……」
「……我也是。」
「從那之後,你就不玩了。是嘛,誰遇到了這種事還幹得下去?我那時也就是一句玩笑話,想賠罪,就該當個警察多抓幾個壞人來還,沒想到你還真幹了!警察轉法警的比比皆是,法警跑去幹警察可幾乎是聞所未聞,還一路幹到刑警去!當時我是說有多吃驚,便有多吃驚,你這傢伙好樣的。」李說著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託李隊的福。」
沒有再多聊,刑便要話別。在掛上電話前,李隊長添了一句:「吳興的事,我會去探探的。任何事都別讓心裡去,知道嗎?幹這行,就會惹上髒、惹上恨,不是我們的錯,明白嗎?」
刑說明白,他總是說明白。
通話結束了,他在他的小套房內,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櫥、一張桌子加上浴室裡簡單的盥洗用具,就是這裡的全部。
一直以來,他都試著避免與過去的事物接觸,有些過去不可能忘記,但可以避免被挑起。
但這次,過去卻找上門來,避無可避。刑再次檢視那張紙條,仿新細明體是為了掩飾真實的字跡,那為什麼不乾脆用電腦打字?此人可能不擅用電腦,那代表他有些年紀,也可能是手邊沒有方便取得的輸出工具,那或許就顯示他還沒有固定的住所。
還有一種可能,這也解釋了為何此人要寫這封信,那就是為了使刑感到恐懼。要練就這種精細的仿體,需要花大量的時間與工夫,除了特殊的職業需求,要做到如此程度,代表著特殊的情感強度。
寫信的人,想讓刑德威知道這件事,想讓他明白這不是個惡作劇或玩笑,這是一個威脅,或是勒索。
那人將刑錯放在右手的槍,改到了楊真正慣用的左手,幫了他一把。取走保險櫃內的兩把七七式黑星與子彈,則像是種警告──現在你知道了,我有武器──兩件事情加在一起,彷彿在向刑宣告,我比你聰明,我比你強大,我能救你也能殺你,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這是唯一讓一切合理的解釋,但也是個一廂情願的推斷,調整槍、取走槍的人可能完全與刑無關,信中所說的,也不必然就是指楊廣成的案子,他雖然有些失常,但還算小心,如果真的有人跟蹤、監視他,他不可能不知道。
辦案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把事情簡單化、因果化是人的本能,直覺在有些時候很有效,但有些時候卻也很危險。
但至少信的部分絕對是衝著他來的。他很快排除勒索的可能,因為他實在沒什麼油水,仇家才是他最大的資產。
太多人恨他,剛才李隊口中提到的「可憐的孩子」的父母,就曾經揚言要刑付出代價。
那是刑德威法警生涯的轉捩點。
一直以來,他都信奉李隊長「除惡即善」的教條,忠實的、盡責的完成他的任務。對他而言,執行死刑就像賣豬肉、掃廁所,沒有人喜歡,但只要一天有人吃肉、一天有人拉屎、一天有人被判死刑,就總需要有人去做它。
對於那些同事表面對他客客氣氣,三不五時請他幫忙「送」,背地裡卻又疏遠他、議論他、甚至喚他「刑天」的行為,刑德威也從未表示過不滿。並不是說不感到痛苦,而是知道有些事是人之常情。
少了人際關係,便多了自己的時間。地檢署的圖書館裡有不少藏書,心煩意亂時,他就躲進裡面。他喜歡那種被高高書架包圍的感覺,每本書都忠實的待在屬於自己的位置,無論內容是枯燥、嚴肅或是刺激、有趣,它們都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分享它們的故事,時時刻刻。
裡面有些書提到了行刑人的故事。自古以來,行刑人在每個時代每個地點都飽受歧視,他們被禁止出現在刑場以外的公開場合,禁止與一般人接觸,就連行刑的命令書與酬勞,都是丟在地上要他們自己去撿的。行刑人不得與一般人通婚,當他們的女兒(也將成為女的行刑人)成年時,甚至必須貼出公告,以防有「無辜」的年輕人示錯愛表錯情。
這職業大多世襲,有時則與死刑犯交換條件擔任。他們必須穿著特定的衣服方便被辨識,大多數行刑人酗酒挨過漫長的一生。他們不受歡迎卻從不曾在歷史中缺席(當然,也不曾參與),他們被認為具有魔力,中古世紀普遍相信,一小段行刑用的繩子具有驅除厄運與病魔的能力。
刑德威原本以為自己會像圖書館裡的書,以及書中記載的行刑人那樣,在受隔離的情況下,平平靜靜的度過一生。但他後來卻談了戀愛、娶了老婆,還準備要生個兒子。
雖然,他從來沒告訴妻子,當法警的,需要殺人。
直到發生那件案子。
那名男孩的名字,叫徐少朗,是個安靜乖巧的學生,卻因涉嫌殺害大學同窗遭到逮捕,這起案件在當時剛解嚴不久、民風仍舊淳樸的台灣社會,造成了極大的震動。德威在法庭上見過幾次這名「罪大惡極」的要犯,卻始終無法將他與殺人者畫上等號。全案最後三審定讞,徐被判處極刑。
而執行死刑的人,正好便是刑德威。當時在刑場入口前的簡易法庭受審時,徐少朗保持一貫的安靜如昔,用近乎羞怯的回應,機械式的回答法官的問題。然後就是最後一餐,很多犯人都沒心情吃,而是要求喝酒,但徐也只是靜靜的吃著。
突然,他就嚶嚶哭了起來,越哭越大聲,在場所有人的情緒都受到了影響,那種哭法該是屬於嬰兒或,受傷的幼獸,而非一名殺人兇手。但行刑不會因此中斷,他接著就被帶進刑場,法醫幫他打了麻藥,幾個負責戒護的法警將他按倒在沙地上,鋪上棉被,法醫標上了心臟部分後,就輪到刑德威了。
第一次,除了第一回開槍外,刑第一次感到了猶豫。隱隱約約的抽咽聲與喊冤聲在被褥下若隱若現,清晨五點時分,曙光前最黑暗的時刻,德威手中的槍按在目標上,扳機卻怎麼也扣不下。
「德威,你怎麼了?」身後的李隊長發現情況有異。
「我……我下不了手……」德威額上冒出冷汗。
現場有些嘩然,戒護的法警與檢察官相互低語,刑天心軟了?眼見死刑無法順利執行,李隊長當機立斷,一個箭步上前取下德威手中的槍。
「我開第一槍,剩下的,你再補上。」李隊長說完,扣下扳機,棉被底下的身子一動,一道小血柱冒了出來,明眼人都明白,這是穿了心臟,沒得救了。
刑接過李隊長遞回來的槍與眼神,感覺心裡似乎踏實了些。接下來的三槍,穩穩的送走了徐少朗。
三個多月後,又一則驚人的新聞,讓原本漸歸平靜的社會再度騷動起來。徐少朗持刀殺人案翻案了,一名聲稱徐少朗情人的男子劉慕華,因受不了良心的讉責,到警局自首,供出整起案件起因於劉懷疑徐與被害人有染,一時妒意大起才失手殺人。徐少朗為了情人甘心出面頂罪,態度堅決,直到伏法前一刻才心生動搖,但為時已晚。
當時社會風氣未開,同性戀本身就受到極大的非議,又和命案扯上關連,各家媒體與社會輿論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這樣的新聞,話題沒有進一步擴大,記者也沒敢再追,事情只在撻伐檢調與司法單位辦案過於草率略略延續。最後劉伏法的消息,只佔了報紙社會版的小小一角,隨著時間遭世人遺忘。
但對某些人而言,這件事永遠無法被遺忘。
殺惡人是善殺惡人是善殺惡人是善……
刑德威再也無法確定自己殺的是惡人,或是無辜的好人。
「你還是先放個長假吧。」李隊拍拍他的肩膀說。
殺善人是惡殺善人是惡殺善人殺善人……
「還我們一個公道!劊子手!」徐少朗的父母在巿政府、在法院、在地檢署甚至在不知從哪查來地址的刑德威家門前高喊。
殺惡人殺善人殺人殺人……
「他們是誰?你做了什麼?你說話啊……」妻子婉琳百般焦急的逼問,那時的她已身懷六甲。
刑開始失眠,睡著了卻又在夜裡大聲哭喊而驚醒。不知情的妻子婉琳百般詢問卻得不到解答,最後她找上了李隊長,得到她理應更早得知的真相。
「為了孩子,我想我們應該分開。」她說。
她沒再讓刑德威碰過她。
原來所謂的愛、信任、婚姻,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脆弱的啊。
刑在自己的小房間內來回踱步,最後索性小跑步起來,還做了幾輪伏地挺身與仰臥起坐,卻都無法抵抗回憶的蔓延。快十點了,但還不算太晚,他必須出門,必須轉移所有的注意力。
刑撥出了幾通電話,有些接通有些沒有,最後一通讓他覺得自己八成是瘋了。
□
「算你狠,刑哥,我都這麼老了,還被你像菜鳥使喚。」半個小時後,刑出現在刑事警察局,從小蔡手中接過資料。
「能者多勞。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局裡?」刑快速瀏覽著資料。
「出大事啦,王松銘給人斃了,害慘我們了不是?」
「王松銘?王法官?」
「是了,就是那個王法官,我還想說你消息也未免太快,案子才剛報上來,你就先來調吳興的檔案。」
「什麼時候的事?」
「報案是你打來前大概十五分鐘的事,我也才到。他被人發現陳屍在住家附近的公園內,腦子從正面挨了一槍,血和腦漿亂噴到明早清潔隊員見到準哭出來的程度。」
「槍?」
「對,槍。我女兒前兩天才跟我說起,她看到有台計程車停到機車等候區裡,她原本很生氣想拿相機把它拍下來,但卻又很怕她一拍車上的司機會拿把槍下車來將她斃了。這什麼跟什麼啊,台灣人都以為壞人有槍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現在看起來,好像事實真是如此。」
「有什麼發現嗎?」
「目前還不知道,只大概判斷出是在八點左右發生的事,王松銘的老婆指出他那時說要出門,似乎和人有約,沒想到就這麼掛了,附近居民似乎都有聽到槍聲,但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真的是有人開槍。那個公園很小,光線又暗,平時不太有人經過,後來是有人出門溜狗,才注意到死了人。
「唉,什麼時候不溜,害我澡洗一半被叫回來,幾個可憐的小子現在還在寒風中找那枚彈頭呢。話說回來,你到底為什麼心血來潮要調資料?」
「這封信你幫我拿去鑑識科,看能不能查出些什麼。」
小蔡看完紙條,放回信封內,吹了個口哨:「什麼時候接到的?」
「今天下午。本來沒想到會鬧這麼大,我只打了個電話想請李隊幫我問問吳興還在不在裡面。」
「夠敏銳,會花時間搞這種名堂,鐵是仇家。那徐忠興和張鶯鶯又是?」
「我在當法警時,徐少朗就是我送的。」
「原來如此。你覺得這兩件事會有關嗎?」
「哪兩件?」
「你不知道?當年審徐少朗案子的法官,就是王松銘。」
刑德威不禁一楞:「這麼巧?」
「記得道上有句話在傳嗎?『沒錢才靠三兩三,有錢就靠王法官』,原本我還想說,這下可好了,和王松銘有帳要算的人可要排隊排到基隆廟口了,但現在似乎一下子有了些眉目。」
「或許只是巧合。」
「是啊,我想吳興在兩個月前被放出來了,應該也是巧合吧。」
「依你看,是吳興的機會大些,還是徐氏夫婦的機會大些?」
「刑哥,你在開我玩笑吧?這問題不就等於是在問我,是黑道比較會砍人,還是巷口的蔡媽媽比較會砍人嗎?」
這麼說也對。刑借了警局內的影印機,將吳興的相片資料複印了幾份,要離開前,小蔡突然叫住了他。
「刑哥,夜路小心走,做學弟的有忙就幫,但我有我的壓力。」
刑只是回以木然的眼神。
「退休了,就安享天年,別再槍裡來刀裡去了。考慮一下吧。」
「我盡量。」自動門已經打開,刑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搭上捷運回到西門站,小蔡的話中有話令人有些心煩意亂。紅樓劇場後方一條小巷內,一間招牌褪色相當嚴重的旅館,如果勉強試著辨識,上面寫的大概是「青龍旅舍」。
旅舍內就如同外面看起來的一般破落,牆上年代久遠的藍白水泥漆早已脫落大半,露出內裡坑坑疤疤的灰暗牆面,透過櫃檯後方腐朽的木門可以看見裡面是間小小的起居室,一台相形之下新得發亮的電視正在播洋片台的某部動作片,一顆禿得不乾不脆的小頭探了出來,似笑非笑的打著招呼。
這顆要禿不禿小頭的主人,渾名叫做「泥鰍」,是刑在警察任內,有過一段合作關係的線民。說是線民,倒也不是像警匪片中那樣在地下組織內出生入死的等級,只是警方布在民間的特定眼線,這些人往往有著不同於常人的經驗,所以懂得留意一些一般人不會留意的細節。他們有時主動,大多時候相當被動的向執法人員提供一些情報,而執法人員提供相等程度的被動保護做為報酬。當然,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還是會有獎金之類的實質回饋。
雖然刑已經退休了,但不代表他就沒有能力給些實質的回饋。他將吳興的照片拿了幾份給泥鰍,希望他幫忙打聽一些照片上的人最近有沒有出沒,甚至投宿在西門町一帶。
「這小子有些面善……啊,是吳霍他老弟嘛。他不是也還在裡面蹲?」泥鰍拍了一下腦袋,聲音響亮的程度讓人不禁擔心。
「兩個月前出來了。」
「是嗎?十年的時間還真是一晃眼呢,呵,當時的刑警官可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啊。喔,我的意思不是說現在沒有了,是說那是件大案子,漂亮的案子。」
吳霍和吳興兩兄弟,在當時是道上赫赫有名的地痞。他們因為暴力犯罪坐過幾次牢,但時間都不長,時常以恐嚇取財的方式向上流社會的特定人士勒索,被勒索的人士大多抱著花錢消災的心態,因此案子最後大多被掩蓋下來。
兩人後來犯下使他們名噪一時的謝文才撕票案,帶著大筆贖金原想潛逃海外的兩人,卻遭當時還在漢中街派出所任職的刑德威設下陷阱,事先買通人口販子,將兩人困在偷渡船上,一舉成擒。
不料兩兄弟竟串供,將罪過全由哥哥吳霍一肩擔下,被處極刑。弟弟則只被輕判了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他曾放下狠話,出獄後要讓所有害死吳霍的相關人員一一血債血償。
刑德威則因辦理此案立功,被提陞至刑事警察局,雖然與犯罪者聯手這件事情當時引起相當大的社會爭議,但很快的,那個人口販子就被送進大牢裡。
「漂亮的案子──」泥鰍有意無意的複述了一次:「人們可是又怕您,又恨您啊,刑警官。」
刑無視泥鰍語中惡意,他知道自己的許多作為,其實斷了幾條泥鰍的財路,要論對他不滿的排名,泥鰍絕對榜上有名。
但正因如此,刑放過他,有這樣的人物在,有些地方他惡名昭彰去不了,但泥鰍溜得進。但為何泥鰍願意幫他,刑自己也在琢磨,善與惡、利與弊、是與非,從來沒真正有個道理。
「最近巿場上動靜怎樣?」
「看您想聽哪種動靜啦。最近聽說內地那裡因為政府公安裝備更新,有批老貨流了出來,雖然舊了點,但工廠品,比土製貨穩當些,有些年輕小伙子在問。」
「年輕小伙子?」
「聽說想幹大事呢。這年頭,想做點什麼的年輕人,都覺得應該有把槍,哇操。」
不知為何,刑直覺想到了翔俊。
「我會做給你看。」兒子的聲音此刻回想起來,堅決得令人不安。
但刑很快便揮開這個想法,這太荒謬了。翔俊只是個孩子。
「如果可以的話,」刑塞了張仟元鈔進泥鰍手裡:「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人在賣七七式的黑星,零的,不是整批那種。」
「黑星?」泥鰍發出嘶嘶的怪笑聲:「這麼過時的東西,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幫您問到些更好的貨,比如說,最近巿場上有批南非的新貨……」
「七七式黑星,」刑重覆:「問問就好,不出價。」
泥鰍聳聳肩:「您是老大。」
離開前,刑又回頭:「最近有聽說誰想對我不利的風聲嗎?」
「拜託,連我都想對您不利啦,」泥鰍故意對手中的鈔票露出不太滿意的表情:「您好自為之,千萬保重啊。」泥鰍擠出一個笑容,露出難看的黃牙。
之後刑又接觸了幾個線民,離開最後一處時,已經接近一點了。但刑還有一站要去。
那間小房間就在電影公園旁,從外面看進去像是辦公大樓,一樓入口處甚至還有個管理員的櫃檯,但卻沒有管理員。搭乘電梯上樓後,迂迴的走道與兩側門的分布,像極了香港電影中會出現的場景。刑有時很難想像,這個城巿有這麼多人住在與他類似的小房間裡,生活得如此密集卻又毫無交集。
「你遲到了。」小緣開門,擋在門口假裝生氣。
「發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我有點累了,陪我吃個飯就好,行嗎?」刑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
小緣歪著頭注視著他一會兒,隨後丟給他一個迷人的笑容:「等小緣五分鐘。」便把他關在房門外。
他們來到胡來海產店,店內剩下些正待散場的客人,胡老闆坐在那個小角落,獨自喝著酒看著電視,哼哼哈哈的哼著歌。
「喝酒嗎?」胡老闆瞇著醉眼打量著刑身邊的女伴:「看來不喝點酒不行。」他露出一個齷齪的笑容。
「妳喝嗎?」刑問小緣,小緣卻反問刑:「你喝嗎?」
刑搖搖頭:「殺了人才喝。」
「他來我這十幾年,從來只吃我特製的沙茶羊肉炒飯!」胡老闆在一旁大聲嚷嚷,腳步在零亂的座椅間跌跌撞撞,卻也順利的開起火來。
小緣先一步在刑的老位子坐下,霸佔住電視,刑感覺有些彆扭,但仍拉了張椅子坐到隔壁桌。
濃烈的腥香氣傳來,瀰漫在兩人之間。
「你是個怪胎,一定是因為營養不均衡才搞得腦袋變得很奇怪。」小緣用手撐著頭,看著刑的雙眼突然開口,認真的說。
不知為何,那認真的語氣惹得德威哈哈大笑起來,他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
第二天刑在自己的小套房醒來,感覺一陣頭重腳輕,他掙扎著爬起身來,牆上的時鐘顯示時間還不到早上七點。其實他可以再多睡一會兒,這麼早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做,但刑向來習慣早起。他做了一些簡單的重量訓練,灌下一大罐白開水,然後進入浴室沖澡。他的身體透過苦行僧般的節制,保養得比許多才屆不惑之年的男子都還要好。
他披上大衣,走到街角的豆漿店,點了熱米漿與燒餅夾蔥花蛋,取出徐忠興和張鶯鶯的檔案研讀。徐忠興是一名高中老師,現在仍任教於某私立中學,張鶯鶯原本也是名國小教師,但在徐少朗事件後,因精神方面的障礙辭去了工作在家療養,兩人之後都沒有再生養小孩。
從檔案上看來,沒有任何可供追索之處。兩人都是模範好巿民,受高等教育,收入穩定,交往單純,正常納稅,除了幾次違規停車和超速的紀錄,什麼也沒有。刑德威懷疑,如果試著弄到他們的捐血或是賑災紀錄,說不定還比較顯眼突出。
這種人最難搞,如果他們真的私底下試著做些什麼壞勾當,根本不會有人懷疑,正當職業配上專業犯罪知識,可能造成最危險的犯人,更何況,他們有超過十年的時間,學習所有該學會的事物。
尤其以刑的身分,又無法登門造訪,除非他另找徵信社幫忙,但真能查出什麼、需要花多久時間,實在值得懷疑。他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有這能力負擔這種搜查成本,他沒什麼積蓄,也沒什麼節省概念,但實在不想將錢白白撒進大海中。
手機響起,是翔俊,時間還不到八點,這麼早?刑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
「爸,我想我們需要談談。」翔俊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怎麼了?」
「當面聊好嗎?我今天剛好要去國圖印些資料。」
「不用上課?」
「校慶停課。」
翔俊約了時間,便掛斷了電話。刑突然又想起了昨晚與泥鰍的對話,他搖搖頭,把這個可笑的念頭趕出腦袋,翔俊找他,應該還是為了當警察的事吧,刑突然想起,上一回見過翔俊,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婉琳一直很排斥他與孩子的見面,彷彿刑是某種邪惡、不幸的化身,應該如那些書上描述的行刑人一樣,被隔離至另一個世界。長久以來,刑也一直這麼相信著,身為一個殺人者,他理應不幸。
但當一些平凡的小幸福出現時,他也如平凡人一般,努力得試著去抓。
他回到開封街的小房間,仔仔細細的刮了鬍子,還認真考慮該換哪套服裝。刑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嘲笑自己,簡直像是個要赴約會的小男孩,但另一個聲音說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幼稚行徑。
至少,他該看起來像個父親。
手機響起,是局裡的號碼,聲音是小蔡。
「彈頭找到了。是七點六二釐米六四式子彈,古董級貨色,犯人用的是六四式黑星。」
「也可能是七七式黑星。」
「呃,可能,總之都是老字號的小型槍。」
「謝了,那信上有找出什麼嗎?」
「如我們所料,什麼也沒有。但鑑識科的人問了一個很妙的問題。」
「什麼?」
「為什麼是新細明體?對方也許是個擅用電腦的人,我隨便猜,你看老師算不算?」
「巿面上大部分的書都是新細明體。」
「也是,刑哥英明。」
「我還跟人有約,有什麼事保持聯絡。」
「你這樣講我還以為你還在當班。」
「你的問題就是話太多,小蔡。」
國圖門口,翔俊看起來相當健康,一頭俐落的短髮,圍巾、毛衣搭配牛仔褲,有著屬於年輕人的朝氣,但神情卻有些陰暗,面對刑時眼神閃爍。
刑等待著翔俊開口,但他什麼也沒說,兩人在圖書館裡保持著沉默,直到翔俊把調閱的書拿進複印室影印,在機器轟隆轟隆的響聲中,他以乾澀的聲音開口。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刑一時無法會意過來。翔俊一直迴避的眼神,此時突然逼視著他。
「你殺人,對不對?」他追問。
「你怎麼知道?」刑發現自己聲音發顫。
「我上網,還有問媽。」
「什麼?」
「她告訴我了,你當法警的事。」
影印機轟轟作響。
原來如此,刑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你會寫新細明體。」
「新細明體?」
「沒事。」
翔俊說他有點困惑,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還上網查了刑天的來由,才發現原來刑天指的不是什麼威猛的神兵天將,而是古代一隻被黃帝砍下腦袋卻沒死,仍舊在失去視覺後,永遠與看不見敵人戰鬥的巨人。
刑並不知道那麼多,他相信那些同事也不知道,他們認知中的刑天,便是某種負責行刑的怪物。
刑則告訴翔俊,關於行刑人的那些故事,還有他誤殺好人的往事。
「所以你說,我不能變成你。」
「你不會變成任何人,你是許翔俊。」
「姓許很遜,好普通,我比較想姓刑。」
「刑這個姓,古代也是行刑人的姓。我說過,他們大多世襲。」
「我不管,我要一個很酷的姓。」
「拜託,先問過你媽。」
兩個人走出國圖,一路上閒聊著,刑相當享受這樣的時光,享受到差一點,差一點就要告訴翔俊他動私刑的事了,他可以和翔俊分享所有事,但惟獨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
翔俊是個聰明的孩子,婉琳將他教得很好,他會找到自己的路,在那之前,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所以,你會怕我嗎?」刑問。
「爸,你是正義的。」
「拜託,別去買槍。」
「什麼?」
「沒事。」
突然槍聲便響了。一枚子彈在他們面前五公尺處地面爆出火花,刑趕緊將翔俊推進捷運站入口處地下道,閃身掩避,耳邊聽見對街自由廣場牌坊方向,傳來陣陣驚叫聲。
刑探出頭,第二枚子彈這次射在路旁樹幹上,他趕緊躲回地下道,但已有足夠的時間看見對街開槍的人影。
他才看過那份檔案,照片上的人臉孔模樣鮮明,是吳興。
「爸!」
「沒事。翔俊,我出去引開他,你馬上衝下去,搭捷運回家去。」
「我不要!」
「快!不然等他追下捷運站就來不及了!」刑一說完,拔腿衝了出去,從剛才的兩個彈著點可以看出,對方的槍法並不好,只要他保持移動,對方便抓不到他。
現在的重點是將吳興引開,引得離翔俊越遠越好。
子彈沒有再襲來,遠遠的他看見吳興也在跑,向著廣場內跑去,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點開槍,沒有一擊得手就要先辦法脫身。刑驚險的穿越馬路,翻過分隔島,但怕遭到回馬槍,不敢追得太近。
他撥手機,通報警察局,最近的警局就在捷運站的另一端,但線路往來之際,吳興便已失去踪蹤,遠處警笛聲響起,但再過去金山南路、永康街等處巷道繁雜,時近中午,人潮漸多,已經不可能找到人了。
「上車了嗎?」刑打給翔俊。
「嗯,車子來得正好,剛過古亭站。爸,你沒事吧?」
刑吁了口氣:「沒事,沒事就好。翔俊,這陣子,先別和我聯絡,也轉告你媽。」
「開槍的人,沒抓到?」
「跑了。等安全後,我會再和你聯絡。」
「爸,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刑頓了頓:「照顧你媽,少管閒事。先這樣吧。」
回到捷運站,搭上小南門線。你是正義的,兒子這句話,在刑心底迴蕩著。你是正義的。但正義,往往必須孤獨,因為它會帶來危險。刑感到五味雜陳。
他實在太大意了,刑不禁暗自責怪自己,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呢?如果對方真是衝著自己而來,那他與翔俊的會面,不等於是將翔俊捲入這場風暴之中嗎?
手機響起,是李隊。
「吳興出來了,兩個月前。」
「嗯。」
「你知道啦?」
「他剛才在中正紀念堂前開槍。」
「中……這條瘋狗,他以為外面的世界還像從前嗎?」
「嗯。」
沉默,刑再度開口。
「剛才翔俊和我在一起。」
「沒事吧?」
「沒事。只是差點受到牽連。」
「別想太多。」
一陣沉默,李隊開口。
「他不會對婉琳他們下手吧?」
「我想不會,我們離婚這麼久了,平時沒有見面。」
「但他找上了翔俊。」
「是找上我,那是巧合。」
「嗯,我想也是。王法官的事我在報上看到了,這條瘋狗。」
「李隊,您別擔心,我會處理。」
「不會有事的。」
「嗯,不會有事的。」
手機又響,是小蔡。
「吳興出現了。」
電話那頭,卻傳來變聲器處理的聲音:「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刑心頭一凜:「你是誰?」
「明天凌晨五點,大稻埕碼頭三號水門。不來的話,受苦的,就不只你一個。」通話結束。
「媽的!」刑顧不得自己身在捷運上,狠狠的幹了一聲。
他回撥小蔡手機,不通,於是撥到刑事局。
小蔡一接電話,刑劈頭便問:「你手機呢?」
「前兩天被幹了,怎麼?」
「剛才有人用你手機打來威脅我。」
「吳興?」
「不大可能,他剛剛才在中山南路上朝我開槍,差點波及翔俊,媽的,你仔細想想你手機掉了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什麼可疑的人?」
「我根本不確定什麼時候掉的。」
「你會用你的手機吧?不見了就會馬上發現啊!」
「我確定是前天,但什麼時候我不知道。」
「那天見過誰?快想啊!」
「至少目前懷疑的對象都沒有,刑哥,你冷靜點。」
「對方可能會傷害婉琳他們。」
「我調一批人手去處理。」
「越快越好。」
刑德威感覺自己實在是愚蠢至極,什麼破案率第一的刑警,還私下處決自認有罪的罪犯,彷彿真有什麼比別人特別之處。但沒有,什麼也沒有,到頭來,他只能任由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就連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他開槍的傢伙,他都無法將其繩之以法。
不來的話,受苦的,就不只你一個。
那人的目標是誰?刑大步步出六號出口,卻一時不知該往哪走,彷彿自己身上有什麼可怕的傳染病,會殺死每個與他有關的人。儘管,和他有關的人是如此稀少。
那人的目標是誰?為什麼要約凌晨五點,這個刑場慣常執行死刑的時間點?對方是他槍下亡魂的兄弟嗎?或是他逮捕的某個死刑犯家屬?
他就像翔俊向他描述的那個神話巨人刑天,盲目的揮舞著干戈,卻不知道敵人在哪裡。從一開始他便不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是錯殺好人的罪惡感?或是逍遙法外的邪惡之徒?而如今苦戰二十年的結果,面對的竟是一場彷若全世界向他掀起的全面復仇。
刑突然想到小緣,那電影公園旁的小房間,還有什麼,比殺一個援交妹更容易的呢?他奔跑起來,穿過側目的人群,穿過鋪天蓋地的聖誕裝飾,突然疑惑為何從來沒有人留意,那些白與紅,其實都是與死亡有關的顏色。他用力敲門。
沒有回應,她出去了嗎?或是如楊廣成一般,被殺死在一間鎖上的房間裡,佯裝自殺?他低頭看了一眼那房間的鎖,只是一個單薄普通,用硬質卡片便能輕易開啟的喇叭鎖。
他用皮夾內的捐血卡開了門,沒有屍體,沒有血腥味,他鬆了口氣。床頭櫃上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照片的背景是某座山上,畫面中的清秀女孩穿著制服,一名穿著同樣制服的男孩摟著她,笑得無比燦爛。刑不認識那男孩,但他知道那女孩,他從未看過這樣的小緣。他其實從未認識過小緣。
他們只是在這城巿無數相似的狹小方格中,在彼此身上各取所需的兩個人。而這男孩,相片中的男孩,是否知道小緣在做的事,又是否真正認識小緣呢?儘管他們笑,他們談天,他們做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大多仍舊薄弱得可憐。
刑突然覺得,自己認定小緣會因他而遇害,實在是件可笑的事。
他感到疲倦,不管對方是誰,如果他想在凌晨五點赴約,他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猜測與混亂,而是充足的睡眠。他想起自己昨晚也沒有好好的睡。
刑緩慢地踱回開封街的小房間,想起他還可以確認一件事情。刑循檔案撥了兩通電話,然後開始了他長長的休眠。
□
刑睡得相當沉,就像他從前輪班到行刑那樣,總是事先做好充分的休息。他中間只醒來一次,灌了幾大口水,出門到胡來海產吃了盤特製沙茶羊肉炒飯,看一小段新聞,裡面提到今早的槍擊案,然後回到住處倒頭又睡。
凌晨三點,他做好準備,攔了輛昏昏欲睡的計程車,來到了迪化街。他下車後徒步走向大稻埕三號水門,沿路確認四周環境。當他搜索完附近,都沒發現有任何埋伏後,他縮進一處不易被看見的陰影角落,活動著身子抵抗寒風。這時是凌晨四點三十七分。
挨過了漫長的五分鐘後,一個人影遠遠的從馬路另一端出現。逆光的情況下,刑無法看清那人的面貌。
就在那人走近到射程範圍,刑德威一個箭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出陰影,先聲奪人一刀刺向那人咽喉,同時順勢將他扳倒在地,以腳狠狠猛擊其會陰要害,一下、兩下、三下……直到對方不再抽搐為止。
鮮血順著沒有拔出的刀刃,慢慢的溢了出來,像表演散場後,湧出會場的觀眾。刑這時才看清那人的面目,是吳興。
人的恐懼可以很久,但死亡卻很快。
沒有慢動作,沒有特寫,沒有預警或其他。最專業與安全的擊殺。
刑德威慢慢的走著,走過巿民大道冷清的街口,走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走進台北車站,走下地下街,找了場空地坐下,等待著捷運開出第一班車。
以前這裡還有候車座椅的,現在全撤光了,而還留著的,間隔處都加了扶手,防止有人躺在上面。刑德威看到幾個遊民瑟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將雙手夾在腋下或胯下,半夢半醒的磨蹭著。些微的暗紅色血跡,在黑色的防風手套上幾乎無法察覺,刑德威想,這幾位遊民或許不會介意。
他起身將手套脫下,丟到遊民的身上,然後在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換了個不被看到的地方,將雙手夾在腋下保持溫暖。
天氣似乎更冷了。
□
一整天,刑德威無所事事,如往常一般坐在街邊圓盤座椅上發呆沉思。在過程中,他接了幾通電話。
第一通是小蔡。
「幹,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相信。」
「怎麼?」
「吳興死了,被人發現死在大稻埕三號水門邊,他脖子上中了一刀,老二被踩得不成鳥形,身上搜出一把七七式黑星,經過彈道測試發現與打爆王松銘豬腦的是同一枝。幹掉吳興的人,看來是個行家。」
「查得出是誰幹的嗎?」
「很難,刀子是隨處可得的水果刀,也沒有留下指紋,沒有目擊者。你知道嗎?有個鑑識科的菜鳥竟然異想天開認為他可以從吳興那已經稀巴爛的老二上面,採到犯人的鞋印,絕了吧。」
「時代在進步,或許他真的可以。」
「誰知道?但我懷疑就算真的採到了鞋印,又能有個鳥用?啊,我忘了,確實是有隻鳥曾經用過了。」小蔡似乎自己很滿意這個笑話,呵呵呵的笑個不停。
他要刑到刑事局拿回之前送驗的信,話尾又語帶玄機的補上一句:「刑哥,你知道嗎?想當警察的人,其實都想殺人。」
刑沒有回話。
「通常想殺的是壞人,但偶爾也有好人。但沒有人可以殺人,警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只有法律可以。」刑說。
「那是教官說的,」小蔡冷笑:「但我懷疑。」
「當了警察,什麼都開始懷疑。」
兩人沉默,最後小蔡說:「好好退休,考慮一下。」
「我盡量。」
第二通電話是婉琳。
「翔俊和我說了,你們見面的事。」
「嗯。」對不起。
「還有新聞上的槍擊案。」
「嗯。」我以後會離你們遠遠的。
「我和他吵了一架。」
「嗯?」
「我想……或許他是對的。」
「什麼意思?」
「聖誕節……你有空嗎?」
「呃,我不知道,妳曉得……」
「你手邊有案子。」
「對。」可以這麼說。
「你手邊永遠有案子。」
「我只是不確定這樣好不好,妳知道,槍擊案是因為我,卻可能波及翔俊,以後可能還會波及妳。」
「嗯。」
「謝謝,也轉告翔俊。」
「我們會在家裡,如果你有空,就來吧。」
「嗯。」
「聖誕節快樂。」
「聖誕節快樂。」
第三通電話是李隊長。
「吳興死了。」
「聽小蔡說了。」
「不可思議,你想會是誰幹的?」
「沒有想法。」
「你聽起來很累。」
「抱歉。」
「沒事,保重自己,明白嗎?」
刑德威說明白,他總是說明白。
聖誕夜的西門町比平時加倍熱鬧,台灣永遠人太多,能去的地方太少,像這樣屬於外出與結伴的夜晚,待在自己的世界裡似乎就顯得加倍的孤單與寂寞。或許他該換個人們不會去的地方坐坐,但一時想不到這樣的地點,就算想到了,也沒多大動力跑個大老遠。
刑還是喜歡自己的小世界,胡來海產生意全然不受佳節影響,沒有被冷落,卻也沒有更熱鬧,喜愛光顧的客群不是已到了對假日免疫的歲數,就是忙碌得沒空把假日當一回事的上班族,與外頭隨潮流瞬息萬變的西門町相比,胡來海產店就像個塊頑石,在大河中不肯動搖,甚至不肯有絲毫磨損。
或許「胡來」本身,就是一件這樣自顧自的事。刑德威照常點了他的特製沙茶羊肉炒飯,坐在他的專屬寶座,享受他的胡思亂想與小小的電視演出。那避風港般的熟悉感使他感到舒適,再加上兩瓶瓶裝台啤,效果更佳。
兩個年輕男孩一搭一唱的介紹某個旅遊景點,某個有山有海的地方,台灣能去的地方大多如此。但刑突然有個念頭,或許他應該找個時間出去走走,到某個其實沒有很遠,但感覺像是異國的地點,台灣應該不少這種選擇。
「小緣記得你說你不喝酒。」熟悉的聲音,刑抬眼一看,小緣手中端著一盤熱乎乎的炒花枝,但顏色卻紅得不可思議。
「我今天殺了人。」刑舉頭又乾了一杯,他沒有邀她坐下,因為這是單人座位,但小緣卻自己拉了張椅子擠進這小小的桌子,一陣濃重刺鼻的辣椒味撲面而來,刑不禁皺了皺眉頭。
「殺人是什麼感覺?」一貫全然單純的興味昂然。
「很糟。」刑低頭吃著炒飯,沒有看她:「妳的技巧會越來越好,但永遠無法習慣。看著活人變成屍體的過程,就像自己也有什麼跟著死去了那樣。但被殺的人只會死一次,殺人的人,必須一死再死。」
「聽起來像看電影,你會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主角。」或許吧。刑沉默,但在腦中思考這個可能。
小緣拿他的杯子喝酒,自然共用酒杯的態度,就像他們是多年親密的老友。刑一直覺得她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他見過援交妹,雖然不多,性交易從來不是他感興趣的犯罪,甚至算不算犯罪都還未知,但他在漢中街時確實抓過幾個,也援過幾個,但從來不曾如此來往過。
或許以後他還會試著再認識幾個。但現在眼前就有一個。
或許是酒精攪亂了他某個思緒,他聽到自己開口:「其實我不是警察。」
「去你那邊吧。」小緣接得沒頭沒尾。
結了帳,在胡老闆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刑任小緣勾著自己的手,向自己的小天地前進。冷風使他保持足夠的清醒去意識到幾個路人的眼光,他們這個組合看起來說不定更像父女,心知肚明他們為何走在一起的恐怕也不在少數,但刑並不在意。
小巷前的大腸麵線攤還在,老闆的臉色看來異樣蒼白,靠著湯鍋的熱氣,徒勞無功的取暖。刑注意到小緣腳步細微的變化,隨口問:「還餓嗎?」
這次的過程非常緩慢,兩人之間有著某種默契,或只是某種相似的情緒。結束後小緣沒有回她電影公園旁的房間,他們坐在床上,依偎著分享那碗冷掉的麵線,靜靜的過夜。
□
當德威醒來時,房內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得這麼沉,連身邊少了一個人都沒有發現。他在床上默默坐了一會兒,隨後回到自己每日的日常作息中,簡單的鍛鍊,沖澡,出門吃飯。他發現睡得晚的好處是,他可以少花一些心力去試圖打發時間。
他原想問小緣關於那張相片裡男孩的事,但總找不到適合的時機,刑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問起,問起那男孩,問起小緣的生活,問起小緣的故事。
可惜胡來海產中午沒開,胡老闆向來開得太晚。刑隨意找了家成都路上的小店,點了碗餛飩湯,遲疑了一下,又加點一盤燙青菜。
「你是個怪胎,一定是因為營養不均衡才搞得腦袋變得很奇怪。」刑對於自己竟然在意小緣說的話感到可笑,或許他真的需要轉轉性。
整個下午,他都待在西門站的智慧圖書館,刑不明白為何智慧圖書館裡要放置這麼大批的漫畫,但其他部分的藏書倒還不錯,他挑了一本講人體感官的書讀,試圖回想上一回自己完整看完一本書是什麼時候。
這次也沒成功看完,晚餐時間他準時到胡來海產報到,老位置老菜色,吃到一半他才突然想起,今晚與婉琳有約。晚一點吧,不用急於現在。
夜,還長著呢。
長相甜美的新聞主播用沉重的表情和語調放送新聞:「今日下午,西門町發生一起槍擊案。位於電影公園旁一棟出租大樓,」刑德威停下手中飯匙,全神貫注在這則新聞上:「一名年輕女子被人發現陳屍於家中,警方正試圖清查受害者身分與房子的主人……」
畫面中放的是一張熟悉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某座山上,畫面中的清秀女孩穿著制服,一名穿著同樣制服的男孩摟著她,笑得無比燦爛。他依舊不認識那男孩,但那女孩卻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
當刑趕到案發現場時,現場只留下一名警員後續,雖然年輕,但卻意外認得刑德威這名老前輩。
「所裡學長們都會講起。」這名看起來就像剛從警專出來的小伙子說,臉上掛著傻笑。
刑點點頭,問了一些問題。
「發現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一個住在同層的老先生正要出門去散步,卻發現這間房間的門沒關。老先生有點重聽,不確定有沒有聽到槍聲,其他住戶多數反應那個時間並不在家。電梯的監視器沒有拍到可疑人士,但如果犯人從樓梯上下,本來就是避開。而且根據一些住戶反應,這戶住家似乎常常有不明人士出入,目前所裡是懷疑那女的可能是援交妹,不過因為房裡沒有證件,身分還在查。」
刑要求進入,警員也沒反對,伸手幫忙拉高封鎖線讓刑鑽入。這一回進入,沒有屍體,卻有醒目的粉筆線與血腥味,刑感到一陣心痛。
怎麼沒人想過,白與紅,都是與死亡相關的顏色。
地面上的白線與血跡,記錄她最後倒下的姿態,照距離推算,是一打開門就遭槍擊,死亡來得唐突,毫無預警,毫無防備。那是一種如何的死亡過程呢?她是否看見殺害她的人,舉著槍一臉漠然,然後是雲霄飛車般的翻騰,過度劇烈的痛楚使倒地的碰撞全無知覺,最後木然望著天花板,而天花板也木然望著她並且暗去……或只是一陣火焰炸開,再沒有其他。
刑試著認識死去的緣,從軌跡從思想從姿勢從任何線索,卻不確定活著的她,又是以一種什麼方式被他所認識。關於小緣,他依舊一無所知。
卻以為自己還有機會。
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屋裡能找到什麼,也不清楚自己要找什麼,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來看看。吳興已經死了,這起命案應該與他無關,嚴格說起來,小緣也就是名與他非親非故的援交女,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感到在意,更不知道為何會想起吳興。
刑強迫自己將愚蠢的念頭趕出腦袋。他轉過頭,發現房門後方有一塊軟木墊,上面釘了幾張便條紙,寫著諸如「今晚十點」之類的字樣,刑感到身體不自覺的一震。
那是仿新細明體的筆跡。
刑聽見自己開口問:「彈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是枚七點六二釐米六四式子彈,聽學長說,是現在很難得見到的古董了。」
事情還沒結束,從來沒有結束。
□
「你打電話說要過來,我還嚇了一大跳呢。快進來快進來,外頭很冷。」
刑德威拎了一些小菜,進入了溫暖的客廳。他照例先去了幾個地方,打了幾通電話,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買了點吃的,便來到了這裡。
這幾通電話中,最艱難的一通是打給前妻,取消晚上的約會。
「案子太忙,抱歉。」
婉琳的沉默使刑接著開口:「我們可以再約。」
「當然。」
「聖誕節快樂。」
「聖誕節快樂。我……」婉琳欲言又止,最後說:「翔俊原本很期待的。」
「我也是。」
刑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和婉琳見面,但他知道有些事他必須先做,不是真的緊急,但他知道必須先做。
「我大概都知道了,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將小菜在桌上擺好,等對方坐下:「你是用什麼方法進入楊廣成的公寓裡?李隊。」
李隊眨眨眼,一臉錯愕:「什麼意思?」
「我都知道了,幫我掩飾、取走槍枝、寫威脅信、殺王松銘……所有一切的一切,包括小蔡的手機,都是你偷的。」
李隊又是一楞,從喉頭發出嘶啞的氣音,接著是爽朗的聲音:「天啊,你在說些什麼啊德威。」
「我最先懷疑的點是,無論是誰在我之後進入公寓,為什麼他只取走槍,卻沒有拿走鈔票和金塊?當小蔡告訴我,吳興身上找到那把殺王松銘的七七式黑星時,我也覺得奇怪,保險櫃原本有兩把,另一把去哪了?
「整件事情相當混亂,我一直覺得不對勁,但直到我殺了吳興,我才開始懷疑我身邊的人,當我心中有了目標之後,一切的事情就開始有了意義,但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殺了小緣。」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小緣,德威,你讓我很失望。」
「我去過尊寶,發現當天下午登記簿上有你的名字,雖然你登記拜訪的對象是其他樓層;我問過小緣那邊的住戶,結果有人指認出你確實在那出沒過;你知道小蔡為什麼一直沒辦停話嗎?因為他想查出偷走他電話的是誰,結果發現,那通變聲電話,是從你家打出去的。我們可以繼續這樣耗下去,但你已經無法脫身了,李隊。」
「我很好奇,為什麼你會懷疑我?」李隊試著擺出認真不讓自己笑出來的表情,像在面對年輕人荒謬的想法。
「因為恐懼。」刑盯著他:「我發現有個人處心積慮的想使我對吳興產生恐懼,那個人就是你。你知道我越是恐懼吳興,我就越會將所有問題丟到他頭上。」
李隊輕輕點頭,每點一次頭,臉上的笑容便剝落一些,直到這時,兩人才都真正認真起來。
兩個劊子手,兩個死神,兩個黑色的正義。
此時此刻,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你殺了楊廣成。」
「你殺了王松銘。」
「他們罪有應得。吳興也是,他早該要死,卻只關了十年。」李隊吁了口長氣:「從很早開始,我就對於這一整套司法制度保持懷疑。被判死刑的人,真的該死嗎?真的該死的人,就一定會得到該有的報應嗎?有時如此,但有時不。有規則,就有例外;有規則,就有玩弄規則的人。這個世界已經變了,正義開始黑得發燙,而邪惡,卻往往白得雪亮。」
刑打開了衛生筷,遞給李隊,又打開帶來的小瓶裝威士忌,但他們沒有酒杯,只好就著紙杯喝。
「要進楊廣成的公寓,沒你想的這麼難。他的清潔女工有鑰匙,所有她打掃的住戶鑰匙她都串成一串,我只要請她來家裡打掃,趁她正忙時把鑰匙摸走,就可以打一副一模一樣的了。」
「高明。」
「我先按了門鈴,沒人回應,我就開門進去,其實我原本的打算只是溜進去安個竊聽器,沒想到你手腳那麼快,他人已經血淋淋的癱在那。錢我原本想拿的,但想到說如果做太明顯,警察就知道自殺是假,一查起來,說不定就害到你了,所以我只拿了槍和子彈。」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開始動私刑的?」刑問。
「最近幾年,慢慢開始有一些把尾巴藏得很好的壞胚子接二連三的出事,我就猜到有人在做我想做的事了。只是我是一直到聽小蔡提到你退了的事,才想到可能是你。退的時間點太巧合了,誰都懷疑是你。」
「小蔡一直勸我退休。」
「也許到死,我們都無法真正退休。」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陷害我?」
「我沒有,寫匿名信只是為了確定,一直以來,殺人的到底是不是你。」
「到現在你還在說謊。」刑心底一陣翻絞:「如果是這樣,你就不會偷拿小蔡的手機。你打從一開始就計畫好了,偷走小蔡的手機,又用他的手機打電話來威脅我。李隊,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聰明,但對於一些細節都太無知、太粗心,你怕用自己的手機,就算隱藏號碼也會被查出來,所以偷別人的手機,卻不知道從基地台資料中,可以查發訊地點。你是法警,不是警察,或者是你根本就不了解,也沒跟著時代去了解。
「犯人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不是很像國內真正的黑道,反而像是電影裡的壞人。太聰明了,卻又輕忽一些小細節,好比說約凌晨五點,這個時間有意思,但有些太浪漫了。
「所以我一度懷疑徐少朗的父母,但我打過電話確認,變聲電話撥給我的時候,徐忠興正在上課,張鶯鶯則在心理醫生門診。雖然這對我來說,只是消除了一些可能,讓我可以放心狙擊黑暗中的來者。我不怕殺人,但我無法殺他們。
「你一直和吳興保持聯繫,你知道他與我有過節,就利用他,你大概是告訴他,在什麼地方藏了把槍,他可以拿了槍,在指定時間到三號水門那,就有機會可以復仇。你做這件事的目的,是為了從王松銘的案子裡脫身,甚至一開始,王松銘就是你指使吳興去殺的。你藉我的手殺吳興,一個大壞蛋的屍體和一把犯過案的槍,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用來結案呢?」
「你這麼說說不通,如果我真的策畫到這個地步,我怎麼知道你和吳興誰會殺死誰?」
「因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兇槍出現在另一個地方,而你會在判定的死亡時間裡,安排一個不在場證明。你在這裡又浪漫了一下,李隊,你打了通電話到醫院說你不舒服,所以五點到八點有醫護人員為你作證。」
「我年紀大了。」
「問題是,你不該心急殺了小緣。那個賣大腸麵線的老闆是在匿名信送進我信箱那天出現的,臉色一看就像嗑過藥,你安排他來監視我,結果意外發現小緣和我搭上線,你擔心如果我發現那些字條,或小緣看見那封信,你就洩底了。
「但你的心急,讓我意識到有人在監視我,我不得不說,控制線民的方式有很多,你卻選了最糟糕的那種。嗑藥的線民嘴巴最不牢,李隊,我稍微試探他一下,他就嚇得全都招供了。」
「我沒有錢,但證物室裡有很多毒品。」李隊聳聳肩:「正義的一方總是比不上邪惡那方富有。」
酒精與李隊的話語,在刑體內發燙。
「殺惡人是善,殺人無罪,楊廣成該死,王松銘該死,吳興該死。但李隊,你殺小緣,就不再是正義了。你只是恐懼。」
「所以呢?你打算殺我?」
「我買了你最喜歡的豬耳朵。」
「我注意到了。」
話聲未落,李隊拔出藏於外套內側口袋內的七七式黑星,短小烏亮的槍管,指向刑的眉心。
「不是只有你會殺人,德威。」李隊臉上原本溫藹的線條,變得如鋼似鐵:「你說了那麼多,並不代表你能贏我。」
「我沒想過要贏你,」刑直視著槍口,直視著李的雙眼:「我只是和你不同。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失眠,怕失去我的正義。」
「沒有人可以不怕死。」
「早在一開始,我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你這個怪胎。」
刑慘然一笑:「小緣也這麼說過。」
「我不懂你,德威。你恨我,但你不是恨我設計你,而是恨我殺小緣,那女孩有這麼特別嗎?」
「她不怕我,」刑聲音乾澀,剛才喝下的酒,在他喉頭發燙:「和她在一起,能讓我忘記一些事。你知道她把你寫給他的每張字條,都貼在門後嗎?密密麻麻的字條,一張都沒有丟掉。」
「不要和我說這些。」
「密密麻麻的字條,你和她相處的比我更久,你知道自己殺了一個怎樣的人。李隊,把槍放下吧,你知道你不可能開槍,至少在你家裡不行。那槍殺過小緣,留有紀錄,它除了定你的罪,沒有其他用途。」
李深吸一口氣,但並沒有將槍放下。
「你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到現在都還會做惡夢。」李說。
「嗯。」
「但我的惡夢不是徐少朗,而是你。所以我針對你、陷害你。」
刑皺起眉頭:「我不懂。」
「因為你太優秀了,德威。你是我帶出來的,你有多優秀我很清楚,你一直在做我做不到的事,你行刑時的勇敢、你轉任警察的勇敢、你成為破案率第一的刑警然後你退休開始行私刑……你在做每一件我想做,但從來做不到的事。我嫉妒你。」
「我是你帶出來的,你就像我父親。」
「那是屁話。」李嘶牙噴出這四個字。
他繼續:「你剛當法警時,我已經升為小隊長了。」
「嗯。」
「你去當警察,而我躲在自己的房子裡練著以後犯罪,不會被人發現的字跡。」
「嗯。」
「你變成刑警,而我則從證物室偷毒品培養線民。」
「嗯。」
「你退休開始動私刑了,我卻在用我苦練的字跡援交,深怕被人發現……」
「……嗯。」
「我永遠比你老,但你永遠比我優秀。」
「我從沒這麼想過。」
「還是屁話,」李笑得扭曲:「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我只是沒料到吳興是條瘋狗,小緣是個騷貨。」
「你知道不是這樣……」
「閉嘴!不要再想表現出,你比我知道得更多!」李站起身來,全身激烈得顫抖:「你懂什麼?你做對了所有事,你怎麼會明白對我來說,什麼事代表什麼!」
槍聲轟然巨響,血花噴濺,李隊像尊斷線的傀儡,歪斜的倒在沙發上,白色的硝煙氣味濃烈,便如從他太陽穴流出的紅色鮮血那樣濃。
刑德威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看著那抽搐漸緩的身軀,像在看一名漸行漸遠的身影。
他聽見自己在喃喃自語,他說明白,他總是說明白。
雖然有太多事,他從未真正明白。
翔俊說,爸,你是正義的。
如果他真是正義的,為什麼他總是必須痛苦?
而教他正義的人已經死了。
外面街道上,傳來聖誕節的歡快樂聲,刑只是靜靜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清理一切屬於自己的痕跡。
明天,或是不久之後的某天,會有人發現,有名退休的法警在自己的家中舉槍自盡,他死前喝了點酒,血流得比平時更快更遠,盤裡還剩有幾片,他生前最愛吃的豬耳朵。經過彈道鑑定,他們還會進一步發現這把黑星,與殺死電影公園旁那女孩的,是同一把。
人們會開始臆測一些動機,有些不堪有些悲悽,但不會有人明白,殺死老人與女孩的不是槍,而是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
深夜時分,客人稀稀落落,閒出手來的胡老闆服務到家,一手端著炒飯,一手拎來兩瓶瓶裝台啤,還替他將杯子酙滿。
「又殺人啦?」面對胡老闆擠眉弄眼的調侃,刑德威照例苦笑不答。
有些人喝酒,是為了向人傾訴一些事,有些人,是為了忘記一些事。但刑德威知道自己誰都不是,因為他不能說,更不能忘。他只是喝酒。
他想像李隊躲在房間裡練習偽筆跡的模樣、在證物室竊取毒品的模樣、在電話那頭,使用變聲器威脅他的模樣……那個他熟悉的李隊,那個他從未認識的李隊。
他想像小緣穿著那身制服走在校園裡的模樣、一身疲累走進捷運站的模樣、與三五好友,或那男孩逛著西門町的模樣……那個他陌生的小緣,那個他從未認識的小緣。
他想像婉琳,想像翔俊,想像小蔡,想像生命之中曾經共處或擦身的人群,想像這座緊密的城巿中,所有他熟悉、陌生或從未認識過的人物與場景。
突然想到或者他能和婉琳約元旦假期,雖然他知道不能再與人共同生活。
想起西門圖書館讀到一半的書。
總是這樣,太多的事想要了解,該去處理,需要時間。太多太多。
人們卻總是錯過,只留個念頭。
聖誕節的晚上,那些紅與白,那些關於死亡。
但今晚是屬於殺人的夜晚,他只需要喝酒,有一樣的沙茶羊肉炒飯,在一樣的角落,他喝著酒。電視重播著「兩千三百萬種議題」,話題依舊是上週關於死刑存廢的討論。一樣的節目,刑德威想。
大蒜與沙茶的濃烈氣息中,一通call-in電話聲音聽來又狠又辣:「我才不管什麼人不人權,殺人的那些,全都不是人啦。給他們判死刑、替家屬報仇、替我們出一口氣,有什麼不對?連動物也會報仇,這是最自然也最天經地義的事,我挺死刑挺到底啦!謝謝,謝謝。」
一位學者以領導者的風範回應了這通電話,像在進行一場演講:「人權當然不是自然的,它是人類文明智慧累積的成果,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證明,棄守了人權,人類終究也只是會使用電腦與槍械的猴子罷了。人,絕對不僅是動物而已。」接下來是幾通聲援那位學者的call-in電話。
如此急於提出自己身為人的證明啊……刑德威瑟縮在胡來海產的一隅,手握酒杯、埋首食物中的姿態,就像頭蟄伏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