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祿仔》(本篇獲溫世仁武俠小說獎佳作)



「奇怪?這鋤頭柄打身上怎麼打不斷?」



師父飛起一腳,包圍住黑夜的武士刀便這麼散了開。


「我不稀罕找歌手,我不要做王祿仔!」


幾點了?


「做王祿仔真有那麼快活?」


「師父,江湖已經沒有了。」


鬧鐘響。陸成雲掙扎著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臉,更衣後在後院裡拍打周身活絡筋骨,由陳太打起,轉入工字伏虎,再接過鐵線,鐵線穿入十形,再由十形化回陳太。二十年如一日的循環。
沖澡換下汗濕的衣服後,陸成雲邊用早膳邊翻開行事曆,今日有名自稱張紀逢的人說要來採訪,說是個作家要以他為題材寫本小說,講傳統武術在台灣發展的。
這幾日總夢到些往事,想必與此有關。陸成雲嘆了口氣,早知會為此受罪,當初也不該就這麼一口答應下來。下午還要去電視台開會,希望這採訪不會弄得太晚。
陸氏養生氣功算一算也快邁向第二十個年頭了。當年被製作人發掘,要他將師承的洪拳與自學的陳式太極揉合,去除艱難和武術性的動作,自創一套養生功法,每天早上八點播出。
沒料想收視率竟意外的好,錄影帶、氣功書銷路長紅,他索性把工作辭了專心搞養生氣功,竟也成了門事業。近年來因網路發達,會員人數劇增,年齡層更有下降的趨勢,坊間相關書藉各色各形一版再版,各縣巿分館分會一開再開,陸氏養生氣功儼然成了門顯學。
  張紀逢本人長得斯斯文文,頭髮衣著全都整治得分毫不亂準時出現在門口。守時,這年頭難得,陸成雲心想。
  訪談進行的相當順利,他們從他開始習武那時間聊起。他本名李康勇,自小體弱多病,家裡窮,小孩又多,父親便將他託到陸靖虎門下,跟著姓了陸,就是讓年邁未婚的陸靖虎作個養子,傳個香火。
  偏這陸靖虎性子古怪,戶藉也遷了姓名也改了,卻不願承認收了養子的事,就是要陸成雲行拜師禮,稱他做師父。陸成雲他爸骨子軟,也就順著,為此還特地從南部請了位師伯上來,硬是將拜師禮辦了個體體面面,心裡疼得眼淚卻不落下來。
  練拳苦不苦?苦啊。但也就一日撐過一日這麼過來了,而且原本病弱的身子也就這麼練好了。那時因為義務教育,他白天得上學,下午放學後便跟著幫忙攤場子陸靖虎要打拳賣藥。陸靖虎練得是正宗南派洪拳,據說是傳自黃飛鴻那脈的,長橋大馬虎勁生風,空手碎石的本領叫人看了舌頭咋個沒停。
  當年武俠片紅啊,連帶著跑江湖的生意也沸湯沸湯。但沒過幾年經濟起飛,電視越來越普遍,醫學也越來越發達,吃成藥的人少了,看打拳的新鮮感也沒了,而且大樓一棟接著一棟蓋,能表演的場地越來越少,自然這行也就沒落了。這是時代在變,沒有辦法。
  之後又談到陸成雲進入電影界當武打替身,接著透過關係進入電視台待廣告部門,幾年後被製作人發掘的事。陸成雲興頭越談越起,留了張紀逢一起用了午飯,邊吃邊聊。可惜時間有限,轉眼就接近預定的開會時間,後面的故事便無法細談,兩人約了第二天接著再聊,陸成雲便開車趕往電視台,還順道送了張紀逢一程。
「你看我書名取什麼好?幾個大字,當代奇俠陸成雲,破折號,小標,傳統武學與當代社會的完美共生。怎麼樣?」張紀逢下車前說道。
陸成雲笑得合不攏嘴。


「師父,這鋤頭柄要選橫紋的,而且要握到底近身打,這樣才容易震斷。」
師父一個巴掌揮過來。
「我教你真功夫,你去跟王祿仔學做步?」


「你這是在賣師門你知不知道?」


陸成雲身子一震,左胸下被大師兄打中的部位隱隱作痛。
他翻了個身,再度睡去。


「可以餓死,不能做王祿仔。」


「這藥到底是真的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師父打拳是護鄉里,賣藥是救人命。」


「奇怪,這鋤頭柄打在身上怎麼打不斷?」


鬧鐘響。陸成雲掙扎起身,到浴室洗把臉。更衣練拳沖澡用早膳,二十年如一日的循環。
張紀逢一樣準時出現,一樣整齊乾淨的打扮。他今日想與陸成雲聊聊他與其他同行王祿仔的關係。他訂正張紀逢,不是王祿仔,是拳師,只賣藝的叫清掛子,有賣藥的叫挑將漢。
但都能叫做王祿仔,不是嗎?
陸成雲有些不好意思。他師父陸靖虎認為只有一張嘴厲害的走唱藝人也叫王祿仔,如此稱呼用真功夫實在做生意的好漢是種汙辱。不過自然也有人不以為意,好比當年電視廣告上常出現的北港六尺四與他師父老塗獅。他在廣告部門上班的日子有時會遇見他們。
不論清掛子抑或挑將漢,拳師之間感情都不差,跑江湖很講禮數,如果正巧一方要去的村裡已先有同行在擺場子,除非對方開口邀他合場,否則他必須去別的村子。但大多時候都會合場,人多氣壯,彼此都有好處。
陸成雲在年少時便與六尺四和老塗獅有幾面之緣,在電視台見面時彼此都認得。廣播業發達後跑江湖的人就幾乎絕跡了,再加上藥事法的通過,製藥賣藥都需要執照,能留下來的皆有在經營規模較大的藥商。六尺四等人是碩果僅存,眾人難得再遇同行,自然更是一見如故了。
兩人接著聊到了陸靖虎。陸成雲進了陸家,還是跟著其他師兄喊他師父。陸靖虎的性子鐵硬,對他們要求很嚴,無論是在武藝上或武德上。他最常掛在嘴裡的兩句話就是「我們正宗洪拳」和「不要做王祿仔」。
攤販們都認得他。當時黑道還比較原始,收所費不給的,會找兄弟提刀來圍。這些黑道天地不怕,連拳師的場子也照收,有些拳師不願多生事,花錢消災,但陸靖虎從來不低頭。不但自己不給,還叫在場的攤販都不要給。十幾個混混們提了武士刀來教訓他,他絲毫不懼,掄一柄鋤頭便和他們鬥了起來,不過十回合就打斷了兩把武士刀和幾條骨頭。當時陸靖虎已經近七十歲的高齡了。從此只要是陸靖虎在的場子,沒有黑道敢來要錢。
可惜人難逃一死,一代硬派英雄在陸成雲入師門第六年便與世長辭,無病無痛,安靜的走了。陸成雲之後便去做了替身,仗著一身硬功底子能摔能打,加之為人勤快,許多劇組都樂於找他合作。他也是在這段時間開始自學陳太的,提點他的是位做替身的老前輩,說他洪拳功再硬,硬不過狠跌猛打歲月磨。陳太較之其他太極門派屬柔中剛,適合他。
陸成雲算是幸運的了,替身當了幾年就進電視台工作,八零年之後武俠片就沒落了,沒影響到他。據他所知,許多同行找到工作的皆是做保全,功夫好一點的便去做教練,但大多數只能打零工。
在廣告業的那些年與武術無關,但他每天練武的習慣倒沒停下來。直到有天說來甚巧,他當時搬了東西從外面要回電視台,那時製作人方寶華的車子因為忘了拉手剎車向斜坡下滑,方寶華是個胖子,跟在後方氣呼呼的直追。陸成雲騰出一手,腳一穩,手一扶便將車子擋了下來。方寶華對這單臂擋車的絕技口讚不絕,他是個有眼光有遠見的人,當下便和陸成雲談了做節目的事。
一晃眼二十年要過去了,現在每個月他都會收到一些來信,說練了陸氏氣功後身體變好了,感謝他神功不私藏,造福人群。
「機緣,」張紀逢緩慢的點著頭:「是機緣要成就你。」
陸成雲又笑了。


師父遠遠望見一名黑道正在向攤販老闆收錢,他一個縱身一掌便把那黑道打趴在地上。那人抬起頭看見是他,咒了一聲連滾帶爬跑開了去。
沒料想攤販老闆被這一下驚得手軟腳軟,跪在地上扒住師父的腿,眼淚都要喊出來的哀求著:「虎仔,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你功夫好沒在怕,又是跑江湖。我們每天都要這裡做生意啊。」
「反正你給他們錢就是在養黑道,我不准啦!」師父腳一抖抖開他,竟自擺起了場子。可眾人見了他在吆喝,不是聚成個圈,反倒四處走避,有些攤販甚至開始收拾。
不多久,十幾名亮著武士刀的混混步入場中,街上的燈火頓時明亮十倍,將夜色包圍開。可不待混混撂下半句粗口,師父掄起鋤頭飛起一腳,黑夜又流了進來。
從此之後只要是陸靖虎在的場子就沒人敢來收錢,也沒人敢來擺攤。


陸成雲驚醒。這是近來做過最清楚的一個夢。
他沒說謊,只是有些話他沒說。


當他踏入會場時,場中已經坐了二十餘人。還沒站定,最前頭一人便站起身來。他認出那是大師兄。
「入會年費一千二,第一堂體驗試聽免費?你這是在賣師門你知不知道?」
他沒有回話。
猛得大師兄一個箭步欺上,一個衝拳便往他摜來。他急忙伸手一格,卻不料這拳只是虛招,大師兄後掌一翻擊向他胸口。他退身一閃,卻晚了半步,這掌勁力精純,雖只擦過他胸下,殘勁卻逼得他不得不多退三步才將之卸去。
「你這些年就練這神功?」大師兄冷冷一咋:「做什麼事,練出來就是什麼拳。」
他依舊沒有回話。
大師兄丟下一千二與場裡二十餘人,揚長而去。


「我不吃。」師父坐在床上,整個人老朽萎縮得厲害。「做王祿仔賺來的飯,我不吃。」
「這是我去做替身拍電影賺的啦。」
「替身也是假的,也是王祿仔。」


胸下又在隱隱作痛。
陸成雲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想救人。
這年頭拳頭硬已經救不了人了。


「師父,這場已經有人了,說是北港六尺四。我去問看看給不給合。」
師父攔住了大師兄,說有人在唱歌。
「師父,這年頭大家都會找歌手助陣啊,做場不請歌手沒人想要看啦。」
「我不稀罕找歌手,我不要做王祿仔!」師父賞了大師兄一巴掌。


藥賣不出去,很多師兄都離開了。
「可以餓死,不能做王祿仔。」師父訓斥了他和大師兄。


「師父一輩子都想做大俠,」有回大師兄對他說:「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他。」


他趕到派出所,看見被關在拒留室裡的師父,他才想起師父今年已經快七十歲了。
「打架鬧事,不要緊的。」每次擺攤都要先到所裡關照一聲,員警們與他們都熟。員驚瞄了師父一眼,壓低身子附耳道:「管管你師父吧,好人打黑道,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是有人來報案了,我們就不能不管。」
他叫了師父,員警叫了陸靖虎,但師父動也不動。坐在牢房的角落,盯著牆壁,像是想從斑駁的紋路中發現什麼他明白一定存在的東西。
他知道師父在找什麼,師父花了一輩子握著,卻突然不見了的東西。
報案的不可能是黑道。
他花了好久好久才吐出這句話,想把師父從夢中喚醒。

「師父,江湖已經沒有了。」


一個月不見,張紀逢今天遲到了十分鐘,陸成雲注意到他的頭髮今天有幾根雞群鶴立。張紀逢也發現,陸成雲眼下出現隱約的黑眼圈。
「氣功師傅說自己睡不好會被人家笑。」陸成雲無奈的表示。但這是事實,這個月他每夜都被過去的景象糾纏,睡了就醒,醒了開始害怕再睡。
「初稿我已經看過了,但有些地方似乎和我說的不太一樣。」
「我知道。」
張紀逢突然哇的一聲把陸成雲哭得不知所措。
「我想寫一本真正的書,」張紀逢道:「但編輯說,完全照實寫,故事不好看。我壓力很大。」
一本真正的書。有他和師父人生的書。
他沒有說謊,只是有些話他沒說。
這一天沒有採訪,氣功師傅當了心理醫師。


他躺在床上。夢做多了,便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夢。


師父飛起一腳,武士刀散開,黑夜就流了進來。
「虎仔,沒你這身功夫和氣魄,我們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攤販大哥給了他一枝烤玉米。


「做王祿仔真有那麼快活嗎?」
師父聞言臉色一變,立馬便將桌子掀了。「成雲,送客。」
「做什麼事,練出來就是什麼拳。」師伯瞪了師父一眼:「你好自為之。」


又是夢。這段日子陸成雲想起很多事,胸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入會年費一千二,第一堂體驗試聽免費?你這是在賣師門你知不知道?」
他沒有回話。


他為什麼不回話?
大師兄一身好功夫,有救比較多人嗎?
他這是在造福人群,不是嗎?


「做什麼事,練出來就是什麼拳。」師伯拍了拍師父的肩:「你要救更多的人,做個大俠,知道嗎?」
師父虎目含淚。


書出版了,大賣上萬冊。
陸氏養生氣功的會員人數邁向三十萬人。
陸成雲現在每天都可以收到感謝信。
電視公司決定要將開拍「鄉野奇俠陸靖虎」的連續劇。
陸成雲偶爾會在電視台遇見張紀逢。


他叫了師父,員警叫了陸靖虎,但師父動也不動。坐在牢房的角落,盯著牆壁,像是想從斑駁的紋路中發現什麼他明白一定存在的東西。
他知道師父一定可以找到它的。
「師父,江湖不是沒有了,只是變得比較小塊而已。」
師父抬起頭來盯著他,兩人抱頭開始大哭。


「做王祿仔賺來的飯,我不吃。」
「這是我去做廣告賺的啦。」
「廣告也是假的,也是王祿仔。」


藥賣不出去,很多師兄都離開了。
出獄後的師父不再跑江湖。
他和大師兄為了養師父,出去表演金鐘罩震斷鋤頭柄。


「鄉野奇俠陸靖虎」收視率創新高,掀起台灣第二波武俠熱。


陸成雲漸漸習慣了夢裡往事的來襲,但卻開始分不清夢裡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胸下的傷也不再痛了,他只是翻了個身,又繼續睡去。


「師父一輩子都想做大俠,」有回大師兄對他說:「但就因為藥賣不出去,震不斷鋤頭柄,他連自己武功是不是真的都在懷疑。」


拜師禮後,師父留了師伯吃飯,飯桌上卻一句話也沒說。
師伯望了望屋角那堆擺場用的椅子,看了看他。
「做王祿仔真有那麼快活嗎?」
師父聞言臉色一變,立馬便將桌子掀了。「成雲,送客。」
「做什麼事,練出來就是什麼拳。」師伯瞪了師父一眼:「你好自為之。」
師伯走後,他幫忙收拾殘局,師父坐在椅上動也不動,許久才把他叫到跟前:「我教你正統功夫,你不可以做王祿仔。」
他那時只奇怪,師父自己不也是個王祿仔嗎?